Jaguar 小姐

這幾天，我們的露營車來到拉斯維加斯。在這個吃喝玩樂的城市，我們打算大看幾場表演過癮（特別是太陽劇團在這裡有八個劇碼！）。由於大部分的表演時段都在晚上七點以後，因此我們通常會在下午五點進劇場所在的旅館吃 Buffet，吃完正好趕上看表演。

然而，帶著三歲多的小孩一起吃喝玩樂看表演，不見得是輕鬆的事，特別是如果小孩在劇場裡番起來，那表演就甭看了。為了不浪費貴森森的門票，我們必須確保女兒可以精神奕奕地參與晚上的節目，而其重點就在於：她必須午睡。

大部分的時候，女兒的作息都很規律，只要情境正確，她都如預期般地睡著、準時的醒來。由於平時她的「表現」太好，因此偶爾幾次她不睡，我就會很焦慮。依據過往經驗，如果她不午睡，到了下午四點，過度疲勞的她會變得有點番，而超過四點睡午覺，晚上又會睡不著，導致作息大亂。

這類失控的場面，是我一直戰戰兢兢在避免的。每當女兒不想午睡，我就會因為焦慮而失去耐性。

今天就是一例。

晚上，我們有一場太陽劇團的劇，為了趕七點半的表演，我們必須在下午四點出門，五點吃 buffet。我打了一個如意算盤，如果女兒能如往常在下午一點多午睡，兩小時後醒來，我們正好來得及出門。太陽劇團的門票不便宜，而這又是我們最想看的一場，因此午飯後，我一直催促女兒去睡午覺，好讓計畫能流暢地進行。

沒想到，好一陣子午睡都十分正常的女兒，在床上躺了五分鐘，就爬起來說她不想睡！我知道隨著年齡漸大，孩子可能漸漸不需要午睡，然而昨天她睡得不夠，理論上應該要補一個午覺才對，現在不午睡，傍晚怎麼有精神吃 buffet、晚上怎麼有辦法看表演？

看她在露營拖車裡跑來跑去毫無睡意，我越來越焦慮、越來越不耐。擔心著晚上可能看不了表演，心急的我不斷催促她、誘導她、威脅她，但她卻無所謂地說：我不想睡！

無計可施之下，我生氣了！

我大聲喊她名字叫她過來，兇巴巴地說妳現在不睡晚上不要給我番！她問：馬麻妳說話為什麼要這麼大聲？我回她：因為妳現在不睡，晚上會很累！她說，我不會累！我不想睡！已經跟她周旋了一小時，疲憊又失去耐性的我，對她咆嘯：如果妳不睡就出去！然後抓起女兒的手，硬是把她的睡褲換掉，她哭著說：我要留在這裡我不要出去！

我惡狠狠地瞪著她，女兒擒著淚水一直想過來抱我，她哭著喊：「馬迷馬迷」，我卻一點都不領情。我不斷重複著：「要妳睡午覺不睡午覺，睡午覺有那麼難嗎？」，女兒只是哭，想跟我撒嬌，我卻躲到廁所，不想理她。

被我們吵得睡不著的老公及媽媽都下床，說：不然我們現在就出門吧！

出了門的女兒，眼神開始渙散，她已經累了，卻堅持不要午睡。她一直找我說話，但我卻提不起勁理她。到了旅館，我不死心，把女兒哄上推車，要她至少瞇個四十分鐘也好。我在文藝復興的高雅廊道裡推來推去，繞了兩大圈，女兒仍舊睡不著，我越來越擔心晚上她會撐不住，因為已經下午四點半，她還沒午睡！

眼看時間流逝，午睡的黃金時間已過，我們差不多放棄了，直接殺進 buffet 吃飯。我心中還隱隱期望著：也許她吃飽了可以在餐廳裡瞇一下？我迅速地張羅女兒的菜，待她吃得差不多時，問她要不要在我大腿上躺一下？女兒躺下來，沒幾分鐘，她又爬起來說不想睡………..

表演再一小時就要開始了，我想著沒午睡的她有兩種可能性：一是看到一半睡著（浪費門票），二是在劇場裡吵著要出去（被大家白眼）。棄械投降的我，再次向她確認：「妳真的不睡嗎？」，她說：「是」。無奈的我，只好向她聲明：「好，那妳等一下進去看表演的時候不能番喔！」，她回：「知道了！」。我不放心地問：「妳確定妳撐得住嗎？要兩小時喔！」，她說：「撐得住！」。

走進劇場入口，她其實有點搖搖晃晃了。坐定位後，她好奇地四處張望。當舞台布幔拉開，音樂引領著燈光，藝術般的舞台展開，表演開始了！她專心 看著，直到出現小丑，才轉過來要我抱她。我一路抱著她看到表演終了，期間她打了幾次大哈欠，卻一直謹守著她的承諾，不吵不鬧。

演出結束，走出旅館已經將近晚上十點了。已經超過十四小時沒有休息的她，出乎意料地自制。沒有午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嘛！她說她不會番不會吵不會鬧，她真的做到了！

計程車上，我抱著疲倦的她，心裡充滿歉意。她說，馬麻等下我回去要直接洗澡就去睡覺了，我知道她一定會累到馬上睡著。我親吻她的頭髮，回想自己下午的失控情緒，對照她的冷靜自持，我突然覺得很羞愧。如果她能保證自己不失控，為什麼我要為了她不睡午覺而大發雷霆呢？

回到露營拖車，我很快地幫她洗澡讓她上床。穿好衣服的她，睡眼惺忪，卻仍一如往常給我一個甜蜜的睡前抱抱，對於我下午的壞脾氣，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。看她如此深愛著我，一被我兇就哭著說「我喜歡馬麻」的可愛模樣，我好痛恨自己對她發那樣大的脾氣。當時我那樣傷她的心，她卻毫不記恨，始終用百分之百沒有折扣的愛，包容媽媽的壞。

我濫用她對我的愛。

我好慚愧。過去常有人讚許我在工作上有超高 EQ，但我卻無法將之運用在最愛的人身上。我該做的，是修正自己的期望，而不是因為她未如預期而抓狂！

我緊抱著她，心中有萬分抱歉。我知道她不會介意媽媽偶爾發脾氣，但我覺得自己真的太超過。我心裡盤算著：應不應該開口承認自己的錯，向她道歉呢？「對孩子說抱歉」在我的成長經驗裡是從未有過的，父母即使事後知道自己有錯，頂多只會用行動表示歉意，從不會正面承認自己的錯。我知道父母愛我，所以我不會太介意，但當下的傷口不會輕易癒合，我只能默默處理心裡的傷，而某些疤痕會留一輩子。

從未聽過父母道歉的我，很難自然而然地對孩子說抱歉，這是我成長經驗中所欠缺的。而少的那一句抱歉，導致疙瘩一輩子都在，即便我再怎麼說服自己，也不敵對方一句話而輕易化解。

難道我要我的孩子像我一樣，在黑暗的角落裡孤單地舔著傷口，只因為她的媽媽不能開口承認自己錯了？

我不要重蹈覆轍。

於是，我鼓起勇氣，對充滿睡意的女兒說：「對不起，馬麻下午對妳發脾氣，讓妳傷心了！」，女兒抬起頭，對我眨眨眼，笑了一下沒有說話。她湊過來緊抱著我，我知道她收到我的道歉了。

說出抱歉，我心裡鬆了一口氣，我終於能打破自己的障礙，勇敢對孩子承認自己的錯誤。

女兒也許不會因為我的道歉而抹去記憶，但勇於認錯就是誠實面對自己，督促自己往更好的方向前進。我知道今後還會在不知不覺中傷害孩子，因此我要趁早練習對孩子說抱歉，若是等到她長大了相處模式定型了，說「抱歉」會變得更難，而我的錯誤會更加無法挽回。

說抱歉，是對她的尊重，也是坦然面對自己。扯下父母的面子，練習說抱歉，孩子受了傷的心，才能穩穩被承接。

「對不起，媽媽不該那樣對妳發脾氣。」。